来源:人民网
陈远丁 席莉莉 实习生邹雅婕
戴上眼罩进门,做完手术又戴着眼罩离开,晓雯(化名)至今都不知道在长沙哪个别墅捐的卵。只记得躺在手术台上,冰凉的钢针,手臂般长,刺穿阴道、卵巢。先是像平常打针那样刺痛一下,之后是坠胀疼,不知被取走多少个卵子,疼得汗浸透了衣背。
一时冲动消费带来身体永久的伤痛。然而,这种代价并没让晓雯还清欠下的5万多元贷款。今年6月从长沙一所高校毕业的她,临毕业前被迫打了裸条,至今仍欠着网贷。
为还贷承受捐卵之痛的女大学生,晓雯不是个例。也想通过捐卵还贷的赵萌(化名)曾在捐卵机构见过不少同龄女孩。捐卵机构负责人告诉她,“大部分女生都是欠了贷款才来做的。”
15分钟,不知道取了多少个卵子
手术进行了半麻,“麻药从肛门塞进去,我当时还找医生多要了两颗栓剂(麻醉用)。”晓雯记得,取卵过程很短,不到15分钟,“疼”。
晓雯第一次从网贷平台借到2000元,再经过几家网贷平台和私人借条周转之后,欠款累计到5万多元。2018年4月,大三下学期,晓雯备战考研,想彻底还清贷款。想起在网上看过介绍捐卵还清贷款的文章,她私信了作者。很快,对方推给她一个中介微信。
加了中介微信后,晓雯按要求发送了照片和身高、体重、学历、血型等信息。中介告诉她,“医学生殖中心”会给不孕不育客户提供捐卵者资料,客户挑中后会线下见面“考察”。在一家咖啡店,晓雯通过了“面试”。如果取卵顺利,她可以拿到4万元酬金,前后仅需15天左右。
月经期第二天,晓雯飞去捐卵机构所在地广州体检,体检合格后开始打促排卵的针,一连打10天。吃住都在酒店里,每天餐补60元,还被要求加鸡蛋牛奶。不过,晓雯打针后,卵泡发育不理想。2018年下半年到2019年初,她连续三次前往广州打针促卵,又飞去上海进行第四次尝试,都没合格。
体检中心内部照片。受访者供图
促排卵药物。受访者供图
2019年4月,毕业在即,晓雯等不了,与中介商量后改成盲捐。盲捐不与客户对接,无需面试与挑选,但报酬不高。第五次,在长沙,晓雯被带到一处别墅。中介安排司机接送,上车后给她戴上眼罩,禁止带手机。盲捐完成后,她到手2万元。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那么做。”捐卵同样被昆明大四学生赵萌视为救命稻草。“我是学医的,知道捐卵伤害有多大,根本不可能像网上说的取几颗卵子那么简单。”
赵萌是护理专业学生,了解捐卵危害:促卵针可能引发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取卵手术的穿刺针会在卵巢上留下创口,可能导致感染,引发多种并发症,出现积水、休克,还可能导致不孕,甚至死亡。
在2018年初,每天赵萌都要还贷近一万元。
临近还款日,催债信息一直不停,手机只能调成静音,“每震一下,心特别慌。”“如果回复信息晚了,对方电话立刻打过来,不听你说什么,直接开骂,两三分钟都停不下来。如果不理或不接,就威胁爆通讯录。”
赵萌想到了捐卵,“我在网上搜到捐卵广告,在文末留了微信,一天有五六个中介来加我。”
赵萌前往上海一家中介机构,对方称愿付3万多元酬金。“先做检查,结果身体不太好,捐不了卵。”在捐卵机构租住的公寓里,赵萌看到,一屋子都是年轻女孩。“从打扮、年龄看,跟我差不多。”捐卵机构负责人告诉她,“大部分女生都是欠了贷款才来做的。”
“挺庆幸身体不太好,没有捐成卵。”赵萌说,即便捐卵成功,也还不清贷款,还伤了身体。
北京朝阳医院生殖医学中心医生马帅表示,市场上所谓“捐卵”是违法的,国家禁止卵子买卖。2003年卫生部修订《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指出,禁止任何组织和个人以任何形式募集供卵者进行商业化的供卵行为。
“非法取卵只追求卵子数量,而忽略捐卵对女生身体健康的影响。”马帅指出,除了在安全上面临高风险,“很多伦理方面风险也需要引起重视。这些卵子卖给不同的人,生出来的男孩女孩再相遇,有可能出现近亲结婚等情况。此外,若没有对捐卵者进行严格的遗传病筛查,捐卵将可能扩大遗传病的遗传范围。”
去试药、去夜总会面试、去裸贷
“如果试药的钱能及时到账,我就不捐卵了。”为考研暂停兼职后,晓雯更加入不敷出。经人介绍,她去长沙某大医院给高血压药做试药,经历了体检等流程,一个月后到手4000元。不过,为医院试药的周期太长了,晓雯急着用钱,等不起。
2018年初,各贷款平台都不再对晓雯放款。“你知道那种面临崩盘的感觉吧?”
她去借“714高炮”和私人借条周转。“714”是期限7天和14天的高利息贷款,常包含高额“砍头息”和高额“逾期费”。晓雯借8000元,到手只有5000多。
晓雯回忆,见面后,放贷人立刻用手机助手同步了她的通讯录,如果违约不还钱,就威胁“爆”通讯录,即给通讯录上所有人打电话、发短信,逼借贷人还钱。晓雯表示,私人借条利息涨得特别快,一个月下来,几千元借款累积滚到三四万。
赵萌对此深有体会。还款压力最大时,她同时找了20个放贷人借钱周转。“我借一万元,到手只有7000元,放贷人说那3000元是利息,一个月后要还一万。而合同上借款金额写的却是两万。”放贷人告诉赵萌,如果不违约,实收一万;如果违约,借条则变成两万。“我想我应该不会违约,最后,太高估了自己。”逾期的赵萌被软禁在放贷人公司一宿,在答应求父母出面还钱后才被放行。
“每天一宿一宿地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钱。”晓雯说,“每次跟家里打电话就想哭,觉得对不起爸妈。”
最绝望时,晓雯想去夜总会,面试通过后,临场还是放不开,退缩了。
毕业前,经同学介绍,晓雯打了裸条。裸条也叫裸贷,借款人用手持身份证的裸体照片替代借条。如果违约,放贷人以公开裸体照片或与借款人父母联系等手段要挟,逼迫借款人或其家人还款。
“怪当初我冲动消费”,晓雯说,“后悔,但后悔没用。”目前,还剩一万余元借款尚未结清。对她而言,这是一颗定时炸弹。
入坑只因一部苹果手机、一张健身卡
如果不是大二那年丢了手机,晓雯自认为大学生活会无忧无虑。
晓雯家庭条件不错,父母每月会准时转两三千元生活费。她学设计专业,常在外面机构兼职代课。
2016年12月底,晓雯不慎丢失手机,随后花7000元买了一部苹果手机,手头开始拮据。由于家教严,晓雯没告诉父母。有朋友推荐试试“分期乐”,“专门针对学生的,利率低。”晓雯记得,“申请后有人来学校面签,App里有学信网认证接口,让我登录后就通过了认证。”
天眼查显示,“分期乐”在2013年成立于深圳。12月上旬,记者下载其安卓版App时发现,该软件230条评论中,有不少“骗人”“利息高”等字眼。“分期乐”App首页显示为“专注于年轻人分期购物App”,提供分期贷款和还款服务。
今年5月6日,新华社《禁令之下,校园贷披马甲依然横行》一文,公开批评乐信旗下平台“分期乐”违规向在校大学生发放贷款的事例。
第一次借的2000元,晓雯选择分三期还。大二恋爱后,开销越来越大,借钱频率也明显增多。借着借着这家额度没了,晓雯就换另一家平台注册、借钱,还上一家借款。连换几家网贷平台之后,再也借不出一分钱来,所有平台都拒绝再借钱。
晓雯因为一部手机掉进网贷的坑,而赵萌则是因为一张健身卡,也经历过“拆东墙补西墙”,到最后所有平台都借不出钱。大一时,赵萌想减肥,打算找朋友借钱办一张1000元健身卡。比她大一届的朋友是网贷平台“爱又米”的代理,推荐她下载“爱又米”App,分期还款。
1000元的借款,赵萌分期12个月,一个月还款200多。“想得太简单,当时觉得分期后还款并不多。”北京中闻律师事务所宋晓旭指出,这明显超过正规校园贷的利息了。
据官网介绍,“爱又米”是爱财科技集团旗下品牌。记者用“爱又米”为关键词在黑猫投诉平台上搜索,结果显示335条。浏览投诉内容发现,“高利贷”“砍头息”等是高频词。
12月初,记者下载“爱又米”App,很快接到来自杭州的电话。对方自称为“爱又米”客服。记者以在校大学生身份询问“能不能通过平台审核?”“客服”称,平台不允许向未毕业学生放款,“但一般来说毕业信息不作为一个重要的考评依据”。“客服”建议记者,当平台要求更新毕业信息时,“把毕业时间更改一下。只要不写在2019年7月之后毕业,就可以(取现)。”
当时为何所有网贷平台突然停止放款?晓雯解释说,这说明个人征信“花了”。每办理一次贷款,网贷平台都会查询一次个人征信报告,如果查询记录过多,就叫征信“花了”。网贷平台据此认为借款人经济紧张,从而拒绝借款申请。
此刻摆在借贷人面前通常有两条路,一是向父母坦白,靠他们“上岸”,二是找私人借贷,能拖一天是一天,企图靠兼职等翻身。
绝大多数人选择了后者,结果滑向更深渊。“只要沾了,就脱不了身。”晓雯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