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午真的见不到一个年轻人。”在延安中路模范邨的乐龄站点,62岁的“营业员”忻宏光侍弄着筐里的蔬菜说。
这位特殊的营业员,每周二、四、六的早晨来此,不仅负责结账收钱,更重要的是拿自己的手机帮常客下订单。“你不来这里待着,不会知道老年人适应新东西有多难。”忻宏光为同龄人“辩护”。
他口中的“新东西”,是去年6月起南京西路街道和上海城市现代农业发展有限公司合作开发的助老生鲜平台“到家好菜”。
这项创举的服务目标明确且专一:社区老年人群。街道目前共有3处提货站点,设在社区里的乐龄助老服务站。
但这直接导致顾客规模极小:每处站点,仅有不到百人规模的顾客,统共而言,不过300人以内。
我困惑于这个助老平台的悖论——在各家生鲜电商巨头争夺社区菜篮子的当下,如何让一群远离电商的老年人,仍旧要通过手机应用来买菜?
采访多日,我发觉这是一个非典型的线上买菜故事。因为,开发者的理想目标终究没有达到。
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群奋力追赶智能科技的“落后者”缩影,这是一段鲜为人知的老年人“触网”历程。
习惯
转账数额远低于现金
“来了,车子来了!”人群忽然一阵雀跃,拖着小推车的十余位老人向前迎去。
5月30日上午7时15分,“到家好菜”运送蔬菜的卡车一路倒车开进模范邨。因为弄堂太窄,若是正常驶入,倒车出来异常麻烦。
忻宏光在一旁指挥交通,“倒,再倒……”菜品被一一卸下,乍一看,阵势和一个平价蔬菜流动摊无异。只不过,十几个塑料筐里放着的是已经打包称重标价的蔬菜,可供现场交易;一旁还有十多个大袋子装着各色生鲜,小塑料袋上写明预订者名字和电话。
“这个红米苋很糯的,你也来一点!”“你看这个茭白样子多好……”老人们相互推荐,颇有感召力。
“3元、6元、12元……”众人现场结账时,忻宏光很有节奏感地口算。
忻宏光是这群买菜老人中的“新潮人”:他出门付钱用二维码,多个网购平台都有账号,甚至在外卖平台刚兴起时,还兼职踩着自行车做过送餐员。
忻宏光也是这个手机平台的老主顾,后来站点负责人看中他退休前在粮油商店当售货员的经验和熟练的线上购物技能,聘请他成了兼职销售员。
61岁的席家生是骑着自行车来买菜的,虽然只有几步路距离,但由于买的菜多,用车子才能一次性驮完。到站点买菜,他和爱人一直分工合作:前一天爱人负责手机下订单,后一天他负责来领菜。直到现在,席家生的爱人也是夫妇中唯一掌握手机买菜“核心技术”的。
若在线上预订超过100元商品,可免费送货到家,席家生却很少享用这个福利。他说:“买菜就是个习惯,一天不来这里就觉得有事情没做。”
在模范邨站点设立前,他每天都要遛弯去多家菜场、超市,比价买菜;如今时间富余了,他就请女儿代劳报名参加了周二上午老年大学的保健养生课程。
老年人究竟能否享受互联网大潮带来的便利?采访中,我不时看到老人慢吞吞点按手机查看订单,或是反复向营业员确认菜金是否转账成功。
忻宏光早上10时收摊,接下来的任务是数人民币——站点依旧接受老人支付的纸币和硬币。
站点运行一年至今,每天微信、支付宝的转账数额仍然远低于现场收取的现金量。
心态
低价、看实物,至关重要
在忻宏光记忆里,模范邨站点生意最好时是去年10月初,每天光是网上订单就下了100多单,提货买菜的队伍排到模范邨的主道上。
“那几天为了推广搞活动便宜呀,特价菜多。这对老年人来说,至关重要。”忻宏光记得,有位老阿姨每天都来买一包2元的特价小青菜,但自从价格恢复到市场价,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模范邨站点的开张,缘于南京西路街道在2018年大调研时听见的老年居民呼声:对于延安中路877弄模范邨的老人来说,距离住地最近的菜场是巨鹿路菜场,可菜价偏高,许多人都花上20分钟步行到大沽路菜场买“便宜不了多少”的菜。
其实,模范邨大门外摆放着自助蔬菜贩卖机,却少有老人问津——看不清实物以及支付不畅是主要理由。
既要不走远路,又要质优价廉,还要能看清实物,老年人的买菜难题如何破解?
威海路站点于去年10月开张,那几天,太阳公寓的业委会主任赵纪松很是兴奋。他曾经特地向静安区人大代表反映“老人的菜篮子太重了”——步行去最近的大沽路菜场需要15分钟,而且不少老人觉得菜价“适合白领,不适合退休工薪阶层”。
因此,在威海路站点开门前的两个礼拜,赵纪松就开始“造势”。他在小区里不少地方都贴了箭头标识,标识上写着“2018年南京西路街道为民工程”。
“虽然提法不规范,但它符合老人的消费心态。”赵纪松解释,这样做是为了打消老人较重的戒备心。
开业后,赵纪松目睹盛况:清晨7时刚过,送菜车在小区门口一卸货,老人们就纷纷在菜筐里迅捷抄起几包卖相最好的蔬菜,一路小跑跟着工作人员走到设摊处,赶忙结账付款,放入自家小推车。
俞忠喜是“到家好菜”平台的负责人,她总在这时婉言阻止,“有时老人后悔自己买多了,工作人员就爽快地为他们办理退款”。
“在社区,我们把包装做得简单很多,尽可能让利给老人。”俞忠喜说。尽管如此,有机蔬菜在社区销量仍旧很少,大部分人都选择价格便宜的普通蔬菜。久而久之,每天配送到社区时,几乎不再主动摆放作为农场拳头产品的有机蔬菜。
79岁的退休小学语文老师严纫英去乐龄站点买菜时,常听到有老人抱怨“菜价越来越贵”,她时常会争辩几句:这家的菜从田里摘下就打包了,没有洒水,放好几天也不坏,地摊上的菜能做到吗?“宁愿吃少一点、贵一点,也要吃好一点。”
严纫英在消费理念上属于老年人中的“少数派”。她刚退休那几年,上海的精品超市在南京西路、淮海路布局,她就踊跃买来这些比菜场里贵上两倍的菜。
不过,她有个“喜欢看实物”的习惯,这和多数老年人一样。去年平台组织社区老人去农场参观,严纫英第一时间报名。参观过程中,不少老人带着怀疑的眼光发问。农场一位技术人员全程陪同、诚恳解释,连“是否用农药”等问题也毫不避讳。老人们不再质疑,当天许多人都在现场下单了买一送一的糯米。
艰难
技术鸿沟至今仍存在
6月1日上午,忻宏光犯嘀咕了:要帮助不会用手机支付的同龄人买菜,究竟是一直为他们代劳,还是教会他们方法更合适?
那天早上近9时,在工作人员帮助下订了蔬菜的顾阿姨款款而来,本打算提了蔬菜就走,却发现,配送员在卸货后把她的订单误送去别的站点。
顾阿姨等得着急。约摸50分钟后,配送员送来顾阿姨的菜,还多送一包西红柿致歉,她的面容总算舒展。
“真的是要学微信买菜了!”顾阿姨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要绑定金额很大的卡,绑我的老年人补贴卡最合适,只有几百元。我也不要让子女往我微信里发红包存钱,他们都忙……”
实际上,“到家好菜”刚刚落地在社区时,公司特地派来工作人员现场一对一讲解。站点旁还设立了19英寸的触摸电子屏,屏幕上显示购买页面,方便老人多加练习。威海社区更是请了民立中学的学生志愿者,一对一教老人操作。
然而,障碍不仅仅只是操作方法的掌握。不少老人常年使用按键老人机,根本无法操作,也有的老人对于把钱绑定支付平台有些顾虑。
我在午后的陕西北路站点遇到了3桌读报的老人,问他们谁会用手机支付,一阵沉默后,他们一致推荐一位年逾八十者。“他会用手机订菜付钱的!”一位老人抬高嗓门夸奖。
即使是勉强学会使用手机订菜,也常有差错出现。前两天,俞忠喜一大早就气喘吁吁从威海路站点跑到延安中路站点,为的是寻回一位老伯“点错地址”的菜。
严纫英早在线上支付平台兴起之初,就想学习网购,但遭女儿一口驳回——您手机操作不熟练,容易误操作,我帮您下单。
担心误操作引起资金损失,严纫英却步了。每天傍晚,她都去敲邻居家的门,在邻居手机上看看明天能订的菜种类,再回去请女儿帮忙下单。
今年6月,女儿举家搬去美国,严纫英再次提出希望女儿教会自己网购,得到的回复是:我如果教你,可能学得不全面,你还是去老年大学报个班。
那么,在老年大学,真的能学会网购吗?
记者来到静安区老年大学求证。教授苹果手机应用课程的王老师说,这门课的确涉及许多方便老人生活的APP,比如微医、百度地图和大众点评,但是支付宝和微信支付,课堂上只是点到为止。
“如果我们现场教老人们用银行卡绑定线上支付软件,背后带来的资金安全问题我们很难控制。”王老师解释。
技术鸿沟,在“到家好菜”运行的这一年里始终存在。
比如,数十筐蔬菜的现场销售,和平台的开发初衷背道而驰。俞忠喜告诉我:这些打包称重标价的菜只是样品,为的是尊重老人喜欢看到实物的购物习惯。“最理想的状态是老人们都在线上下单支付,直接来提取打包好的菜。”可是,理想状态始终没有达到。
去年10月,重华小区的站点由于老人们当街选菜付款,被冠以“扰民”投诉。今年开年后,重华站点暂时关停,因为线上订单仅有两三单,实在难以为继。
截至目前,原本在南京西路设立的5个提货站点已经压缩成了3个。
而至今仍在威海小区的“小崔摊”,却已足足生存15年。即使是七八元钱的蔬菜,只要老人腿脚不便,老板小崔就送货上门。几位老人担心小摊被取缔,甚至凑钱为小崔做了“社区便民服务点”的牌子,挂在摊上醒目位置。一位居委会工作人员无奈告知,他们一直盼望随着“到家好菜”这样的正规生鲜蔬菜供货商入驻小区,小崔摊会在市场竞争中自然而然离开。
不过,这谈何容易。
愿望
要努力追赶“这个时代”
端午前最后一天出摊,忻宏光发现蔬菜筐里有5个“黄贝贝”,有些担心销量不佳。毕竟这是“外国品种南瓜”,站点平日里很罕见。
不被看好的“黄贝贝”却成了那天老人们的热门话题。有位阿姨赶紧挑了一个买单,很是得意:“我之前在这个小南瓜里放上鸡蛋羹隔水蒸,我孙子吃得精光……”
“我家小孩爱吃什么”,这几乎是买菜的老人之间永远绕不开的话题。
每当节假日,68元买一送一的童子鸡卖得特别好。“我一般买来两只童子鸡后,都把其中一只带到女儿家里。”这话是严纫英说的,而大多数老人也是如此。
对老年人来说,买菜这件事可以成为家庭情感纽带。手机上的生鲜平台能否完全取代传统菜场对于老年人生活的意义?如今看来,依旧难以实现。
在“到家好菜”平台上,蔬菜为主,肉类极少。公司对此的解释是出于质量控制的考虑,他们很少供应非自家生产链的商品。
一周固定3次在陕西北路提货点买菜的韩阿姨,怀念过去的“西摩路菜场”。“当时梭子蟹在摊头上是放在木屑里的,一个个张牙舞爪;现炸的肉皮十里飘香……”她回忆得神采飞扬。
最近一周,赵纪松又去探了探威海路站点的现状,发现客流量大不如前,有些失望。
在传统菜场和电商巨头的夹缝中,一个为老服务的小众线上平台若要继续走下去,比生意更重要的是陪伴和发现,这或许是让智能科技慢慢成为老年人习惯的唯一“笨办法”。
俞忠喜告诉我,平台已在改变优惠模式,“改变之后,会订菜的老人在用自己的账号帮助其他人订菜时,还能享受到优惠”。此外,威海居委会为了支持这个助老线上平台长久生存,也把一些社区活动的奖品设定为站点的蔬菜。
一座超大城市的精细化管理,必定与老百姓对美好生活的期待息息相关。不仅要直面解决“买菜难”“买菜贵”问题,还要尊重买菜这件事对于老年人的意义。
细枝末节中,也可见绣花功夫。
在严纫英的手机号码簿里,有四五个信得过的菜场摊主的电话,都是她“实地验收合格”的摊位。即使后来家里来了全日制工作的家政员,她依然要自己去菜场,和摊主聊天,辨识各地口音,以此寻找还有自留地的上海近郊人。
“如果在一个摊位上西红柿有两种价格,我会刨根问底,这时摊主就会告诉我价格贵些的西红柿是他自家地里种的,产量小但质量好……”严纫英将她的买菜经都记在本子上,请家政员根据本子里的记录去买菜。
“其实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事情每天值得你花工夫去做,买菜算一件。”严纫英和我交心。
她说,她有一个较难实现的愿望,就是“这个站点能够长长久久开下去”;还有一个相对容易实现的愿望,“快点学会自己操作线上买菜付款”。
她笑着补充了一句——她要努力追赶“这个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