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市中心的众多马路中,金陵东路是很特别的一条。它没有南京路、淮海路那没有名,也没有武康路、桃江路那么有情调。但如果要比建筑风格的独特性,金陵东路却独树一帜——金陵东路的骑楼,是上海唯一成规模的沿街骑楼。
这里的马路两侧,上楼下廊。骑楼外廊有两层高,构成一道宽敞高大的“风雨长廊”,从西藏南路开始,一直延伸到外滩。每一个熟悉金陵东路的老上海人,都对这条街有种莫名的亲切感,称呼它为“过街楼”。江浙多雨,夏天溽暑,但不管是下雨天还是大太阳,到这里不打伞照样可以逛街。在骑楼下面,上海人过日子的体面与优雅不会被雨水打湿也不会被晒伤。
如今的金陵东路,不再喧嚣。在金陵东路上走一遍,最直接的感受大概就是安静、冷清。许多门店因为市政建设等原因关掉了。开着的门店中,最多的是琴行,平日进店的客人寥寥无几。门店上方“骑”着廊柱的房子里,大多数居民也搬走了。张美英是少数仍然留在骑楼里的居民之一,今年虚岁100岁了。1958年,她带着6个孩子从宁海东路搬到金陵东路的骑楼里,一住就是60年。在当时的上海,骑楼上方这间30平米的房子,算是非常宽敞了。房子门牌号是金陵东路216号后门,从盛泽路的弄堂里拐进去。房子在二楼,从窗户看出去,正上方是骑楼外廊的顶盖,正下方就是金陵路的马路了。“外头骑楼的顶挡牢了阳光。但是天热辰光打开窗户,屋里厢老风凉呃。”陈钧权是张美英家里的老二,搬到这里的时候,他15岁。“格辰光金陵路交关(特别)闹猛,每天夜里睏了床上,有轨电车‘铛铛挡’的声音老响老响呃。”
每次走在熟悉的骑楼下,陈钧权总会多看几眼这些熟悉的建筑。骑楼沿街的立面都是“三段式”风格。下段为骑楼列柱,中段为楼层,上段为檐口或山花,每一段骑楼的风格和雕花都有所不同。许多骑楼的外立面已经老旧得掉了漆。不过仔细观察的话,在一些保留较好的骑楼立面上,还能见到那种西洋风格的华丽艺术图案。在建筑专家眼中,金陵东路最能体现中西交融的海派文化。“这是上海建筑中的精品。”古城镇规划保护专家阮仪三说过“骑楼的格局充满岭南特色,而立柱上那些雕刻的花纹有巴洛克风格,非常西式。“
这样别具一格的骑楼建筑形态,在过去大半个世纪里,守护着金陵东路繁荣兴旺的商业格局。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直到八十年代末,金陵路上老店云集。比如鹤鸣鞋帽商店、朋街女子服装商店、连长记体育用品、老紫阳观南货、中南雨具店、上海理发用具商店、永顺祥礼品店、苏州采芝斋、北京翠文斋……一家挨着一家,客流日夜如织,一度被誉为“第二条南京路”,与南京路、淮海路齐名。在骑楼下逛老店、“领市面”,形成了“老上海”一种特有的休闲方式。
上世纪九十年代,金陵东路曾经是装潢一条街。楼定和摄
“在上海,其他任何一条马路都没有像这种遮风挡雨的地方,老早的老板们都欢喜到此地开店,也留得住客人。”茅益忠生于金陵东路的宝兴里,在那里住了整整63年。“骑楼下的这条金陵路商业街,是阿拉上海人买东西的地方,商品齐全,价格实惠。”“上海人买东西门槛多精啦?当年凡是能够在骑楼下头开店的,都要有真点本事。”茅益忠从小就听家里的长辈说,解放前,金陵路上的门面房子寸土寸金,一铺难求。“格辰光骑楼下头,盘个一开间的门面房做生意,要用三根金条。”
风雨长廊之下的生活,几乎不受天气影响。走在廊下的小姐太太们,永远不用担心脸上的妆会花、衣衫会湿。在茅益忠心目中,这条骑楼街就像他的外婆朱丽云,风情万种,脸上写满了故事。“我小辰光,外婆很少在屋里厢吃早饭。她要到金陵路最有名气的天香斋点心店去,买二两汤包当早饭。”茅益忠记得,外婆对吃很讲究,对自己的打扮更是精心。他外婆每个月都会去金陵路上一家叫“赵福记”的理发店做头发。只要外婆拎只小包、摇曳地走在骑楼下,总有人半开玩笑地在后面说,“哦哟,迭个穿得山青水绿的老太婆又来了。”
时过境迁,金陵路骑楼后面很多老房子都空在那里了,骑楼廊下的商业也大多冷清。像茅益忠外婆那样傲娇可爱的上海女人,今天你走在金陵路的骑楼下,也较少看到。但许多老上海人对骑楼的特殊感情没变。比如今年73岁的老建筑档案专家娄承浩,就一直通过微博、媒体大力呼吁对骑楼的保护。他出生在大光明电影院后面的老房子里,从小就经常去金陵东路。1964年,他进入上海市民用建筑设计院工作。办公室在外滩靠近广东路那里,一待就是40年。外滩附近可逛的马路很多,但娄承浩最喜欢去的还是金陵路商业街。“老早金陵路有几个优点。人流量没有南京路多,但是一条街全是有特色的老店。碰到落雨天,走在骑楼廊下尤其适意。哪怕只是马路上兜一圈,看看骑楼外头保留下来的装饰图案也好,真的老漂亮呃。”
对于生长在老黄浦区的上海人来说,这段骑楼廊下留有许多美好回忆。毕竟在居住面积格外紧张的年代,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有这样一片能遮阳避雨乘风凉的公共空间,太难得了。张正祥生于1949年7月,他从小就住在骑楼后面的石库门里。家里地方小,小时候他每天都会和小伙伴到骑楼下面玩耍。要是大人问起:“到啥地方白相?”他们就答:“到香港房子下头去白相。”“香港是啥地方,格辰光阿拉根本没概念。但是听大人讲,香港有这种像骑楼的房子,淋不着雨的。”张正祥说。
1980年金陵东路举办大型集市陆杰摄
在那个年代,住在“金陵路骑楼后面”,是一件脸上特别有光的事情。“外头雨下得再大,侬下楼去买瓶酱油、买客生煎,基本上不用撑伞。”盛千书说。他在金陵东路一带出生、长大,工作的地方就在离金陵路几步之遥的盛泽居委。“阿拉小辰光,夜里最欢喜在金陵路乘风凉。”他说。每到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家家户户就拎着躺椅、席子下楼。地上浇盆水散热,位子提前占好,讲故事、杀象棋、听邓丽君的夜生活就开始了。
骑楼这种建筑形态,在上海并非金陵东路所独有。在南京路步行街上,也有一段赫赫有名的骑楼,在上海时装商店门口。这里曾是南京路著名的四大百货之一——先施公司所在地。建筑专家阮仪三说,在福州路延安中路一带,也曾有一片骑楼,后来因道路拓宽等原因拆除了。但是,“像金陵路这样成规模的骑楼,整个上海只此一处”。如果非要追究建筑的属性,骑楼这种风格与上海的调性的确有点不符。骑楼是湿热的南方地区建筑的代表,与广州、海口这样的城市更契合。
但在上海,骑楼连着里弄,共存下来。这种看似别扭的混搭风格,恰好印证了这座城市“海纳百川”的气质。走在金陵路上,你依然觉得这里是鲜明的上海风格。上楼下廊的广式建筑延绵在西藏路与外滩之间,没有丝毫违和感。研究资料显示,有种相对靠谱的说法称,骑楼是法国人建的。1860年,当时法租界修建的第一条大马路,就是这条金陵东路。最初这里被称作领事馆路,中文译作“公馆马路”,又称“法大马路”。当时的法工董局于1902年制定了《公馆马路中之拱廊》办法。里面详细规定了骑楼开间、进深、高度、柱子大小等,与金陵路的骑楼规格基本相符合。
有意思的是,在法国巴黎也有条骑楼街,叫Rue de Rivoli,是奥斯曼在19世纪中叶改造巴黎时建设的。这条大街同样采用拱廊的形式,人行道上的空间比例和金陵东路骑楼非常接近。另一种说法是,100多年前,从闽广迁来许多移民,聚居于这一代,最早在这里修建起骑楼式建筑。至于是否先有闽广移民自发建骑楼,再有《公馆马路中之拱廊》办法的出台,根据现有资料就不得而知了。
骑楼立面上雕刻的图案
戴斌今年70岁了,他出生在大世界旁边的弄堂里。从小逛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大世界和金陵路“过街楼”。现在他还住在老房子里,几乎每天都从金陵路的骑楼廊下走过。数十年来,他看着金陵路商业更新换代。从繁荣的特色商业街变成厨卫一条街,又变成乐器一条街。在调整和变迁中,一点点冷落下来。每次经过广西南路与金陵东路交口的那家德兴面馆,戴斌都忍不住停两秒钟。德兴馆那块老字号招牌和略显斑驳的骑楼立柱放在一块,总会让他回忆起,这里原先就是那家百吃不厌的天香斋点心店。“蛋皮汤端上来,香味飘得老远。这碗汤不要侬钞票,是拿黄鳝骨头调出来的,鲜得不得了。”天香斋的另一道招牌点心是虾仁两面黄。
“侬在金陵路老远的地方,香味道就飘到面前了。”戴斌以前很喜欢站在骑楼廊下,看橱窗里师傅的手法。面煮好拌好后,摆到锅子里,用小火两面烘,一点点将水分烘干。烘到金黄为止,再把炒好的虾仁汁浇上去。“咬到嘴巴里是脆的、酥的,但是里向有点软,老太都能咬得动。”如今每次经过这里,戴斌难免会有几分失落。
记忆里那裹着鳝骨香的蛋皮汤,还有香脆的虾仁两面黄,是怎么也吃不到,但又怎么也抹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