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固定一天,唐文妍都要早早安排好工作,然后去上海电视台录制《午间新闻》节目。和一般主持人不同,她只出现在屏幕左下角的一小块区域里——这位被大家昵称为“唐唐”的姑娘是一位手语主持人,更是目前上海唯一一位全职的职业手语翻译员。
她修长的手指翻飞,演绎着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在唐唐眼中,手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它是一种三维视觉语言,同一时间会传达出爆炸量的信息,表情、肢体、频率、力度都是信息,而且一个意思可能在一个群体里就有两三种表达。它更是空灵的舞蹈,白描的画面,想象的诗篇,让人感到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触动唐唐在手语翻译道路上追梦,并为推广其职业化努力的,是14年前大学特殊教育系老师的一番话:“残障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留下的部分,你没有在这个群体中,但有责任让这个世界变得无障碍……”
看到听障朋友的心酸与欣喜
14年前,唐唐还是华东师范大学特殊教育系大二学生,她无意间看到上海东方国际手语教育学校在校园里的招生启事,觉得这很有意义,于是报名参加手语培训。
唐唐逐渐学会了手语,交上了听障朋友。刚学会手语时,唐唐的手语打得并不好,由于只能表达一些词语,而不懂听障人士的语言逻辑,“我和他们经常互相看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大眼瞪小眼是常有的事”。
虽然沟通不畅,但这不妨碍她感受听障人士发自内心的喜悦。“其实听障人士的世界很有趣,并不像外界想象得那么枯燥和滞后。他们懂得很多,健全人世界里的一些新鲜词汇,也会被他们自己翻译出来去使用。参加他们的聚会,我会经常笑到肚子疼。”
她深刻感受到,这些听障人士孤独太久了,内心非常渴望朋友。在一次活动中,一位素昧平生的听障人士特意跑来对她“说”谢谢。唐唐觉得很奇怪,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想到对方却说:“谢谢你愿意来学习手语,谢谢你愿意来接触我们的世界,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但更多时候,她看到了他们生活中的种种不易。日常生活的许多细节,对于听障人士来说就是一项项挑战。
唐唐有一位听障小伙伴,来自高知家庭,曾在世界银行实习,是加劳德特大学国际关系发展硕士。虽然比大部分健全人都优秀,在回国谋求发展时,她却处处碰壁,最后不得已转行,成为一名常见的听障人士设计师。究其根本,单位除老旧的用人观念,缺乏手语翻译也是原因之一。
就医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唐唐在东方医院的助聋门诊当过很长一段时间手语翻译志愿者。东方医院的助聋门诊是全国第一个,时间固定在每周五下午,全国各地患者都会赶来就医。虽然有8名义工的帮忙,但患者需要看各种各样的科,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整个下午,唐唐要在不同楼层、不同科室间跑来跑去,经常忙得一身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她说,听障人士看病会遇到不少沟通障碍,“由于上医院看病讲不清自己的病情,又听不见医嘱,许多听障人士生病基本处于小病忍、大病扛的状态”。而看病涉及很多专业用语和细微感受,稍有差错就可能影响医生诊断的准确性,这一专业性要求极高的手语翻译工作绝非一般人能扛下来的。
唐唐举了一个令人心痛的例子。曾有一对父母留给听障孩子一套房子,但在老人双双去世后,在听障孩子不知情的情况下,那套房子的拆迁赔偿款被其兄弟姐妹瓜分了。唐唐说当时和小伙伴们听到这个消息时气得发抖,“凭什么听障人士要受到这样的待遇,获得平等是他们的权利。如果当时他身边有一位全职手语翻译员该有多好,就能为他的权利去据理力争。”
加入职业手语翻译团队
唐唐忘不了这份特殊的感情,不想辜负这群人沉甸甸的希望。2010年研究生毕业后,她没有选择一份稳定的特殊学校老师工作,而是去创业,开办一家手语翻译公司,希望以全职手语翻译的方式,为已经进入社会的听障人士营造无障碍环境,增加安全感。
想法虽然好,但这样的公司赚不到钱,唐唐的创业失败了。她到一家公司当了一段时间白领,不久就因为手语老师的一句话,她毫不犹豫地申请辞职,又一头扎进手语翻译行业。
“愿不愿意去一家手语翻译公司,继续为听障人士服务?”“好啊好啊!”这一次,她再也不想离开了。重新回归全职工作,再加之热心公益活动,唐唐的字典里再也没有“下班”这个词。从早到晚,从周一到周五,她总是满上海地跑,为听障人士看病、出门办事、打官司、商务会谈、培训等提供翻译。即便如此忙碌,这么多年过去了,唐唐的收入刚能兑现当时对父母“能养活自己”的承诺。虽然和其他同学相比差了很多,但她说绝不后悔。
唐唐服务的手语翻译公司叫上海舒耳艺听力服务中心,手语翻译项目叫“沟通无忧”。外方创始人理查德·莱特尔博士曾在美国研究听障人士教育40多年,曾是世界上唯一一所专门为听障人士和重听者设置本科、硕士及博士课程的加劳德特大学的教授。
因为看到所热爱的手语翻译行业在中国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也希望帮助听障人士更好地融入社会,2012年,年过花甲的理查德·莱特尔博士不顾家人反对来到上海,开办了这家服务中心。自此,他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租房,将大部分的时间精力都奉献在手语翻译职业化道路上。作为工薪阶层,理查德·莱特尔博士不仅不拿报酬,甚至还倒贴了不少退休金。
唐唐很佩服这位精力充沛的老人。聊起理查德·莱特尔博士骑着一辆老旧自行车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转悠的画面,她会不自觉地轻笑起来。
希望推进手语翻译职业化
任何一项事业要具有持续性和影响力,必须先具备盈利的能力,而不只是依靠政府和慈善组织的资助。在国外,手语翻译已成为发展成熟的行业,是一种可持续的商业模式。很多手语翻译员都有硕士甚至博士学位,也能拿到和其他语言翻译同等的报酬,且社会地位高,受人尊敬,所以很多年轻人都愿意干这一行,比如挪威只有4000名听障人士,但职业手语翻译达1万余人。
上海的这家公司开办6年,收支刚刚做到平衡。整个手语翻译职业化水平目前仍停留在起步阶段。据统计,上海大约有23万听障人士,其中约一半靠手语与人沟通。但全市能被他们认可的手语翻译仅30人左右。
同时,本市持证手语翻译员在5000人左右,培训考核体系与实际应用严重脱钩,从零基础到获得手语翻译高级证书只需要45天,且学校教授的多是手势汉语,与听障人士的自然手语差异很大,导致有证者却没有足够的能力胜任翻译工作。也正因为这方面的空白,造成听障人士就业难、接受继续教育难、就医难等,还妨碍参与社会生活的基本权利。
在美国,《美国残障人法案》中明确规定,各个机构组织必须为听障人士提供辅助设施和服务以保证其平等参与或享用公共服务和社会活动。但在我国尚无如此规定。手语翻译因为大多采用志愿模式,无法硬性要求手语翻译的质量,也不能吸引足够的优秀人才参与此项工作。
在唐唐这样的专业人士看来,最根本的还是要推进手语翻译职业化建设。但这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大众对手语翻译的复杂程度认识不足,无法理解手语翻译的劳动价值。殊不知,手语翻译是集语言理解、信息记忆、语言转换、语言产出于一体的复杂认知活动,需要扎实的口语和手语功底。
虽然国家相关部门早在2007年就将手语翻译员列入我国统一规范的新职业,但很多人都不知道手语翻译是一份工作,更因为服务对象是残障人群而被人觉得这理应是志愿服务,理应是无偿的。
手语翻译职业化也许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唐唐却一点也没放弃努力和希望。她坚信,在不久的将来,我国与残障人群权利保障相关的法律法规会更加全面和完善,残障人群权利保障事业会更加大步向前;并且会出台科学的手语翻译水平的考核标准,从而规范手语翻译工作,推动专业化手语翻译服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