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犯罪,干嘛像个犯人一样,甚至比犯人还惨。”很多学生出来之后,把心中的怨念指向自己的父母和学校,变得敏感、多疑,甚至抑郁。
十几年前,我曾经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孩,远近闻名。
在我家门口的公共道路上,经常有村妇立在那儿,面朝我们的房子,一边用手指着,一边跺着脚,嘴里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赣语词汇。
有一位瘦小的老太太是我们家门口的常客。这位民国时期的地主家少奶奶,左手拿着案板,右手举着菜刀,骂一句,拍打一下案板,像在敲锣。她的骂声带着哭腔,抑扬顿挫,带着调子,咿咿呀呀,像在唱采茶戏。
她们从不点名道姓,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被骂的那一个。因为有一段时间,我被他们认定为彻彻底底的坏孩子。
有多坏呢?我跟其他小孩趁大人们午休的时候,把某户人家菜园子里的小甘蔗全部割掉,吃不完就全扔在溪水中;顺着竹竿爬上别人的天台,把上面种的瓜果之类全扔下楼;有人地里的南瓜快熟了,拿小刀剜一小块瓜皮,塞些粪便进去,再封上让它自己愈合,那家人待南瓜熟了,抱回家切开,一股恶臭溢出。
有了网络之后,又开始流连网吧,通宵达旦,老师受不了,直接让人把我的课桌藏了起来,后来又叫了家长过来。有几次甚至离家出走了好些天,母亲找不到人,哭了几天。
那是千禧年前后的旧事。如果当时有豫章书院,正好我的父母又听说,不知他们会不会像十多年之后的家长那样,把我送进这样的学校?我想,大概不会吧。因为我母亲,有些日子看不见我就会伤心。
豫章书院的学生,除了极少数因为吸毒和混“黑社会”被父母送进来(他们之中主要是成年人),大多数就像我曾经那样,只是有些调皮、贪玩、厌学、早恋、爱上网,或者无知,并没有作过什么恶,却被他们的父母或者监护人“送”到了这样一个学校。
这些未成年的小孩,进入豫章书院的过程是那么的灰暗。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我通过多种方式,先后与大概20名豫章书院曾经的学生聊天。
除了一个小女孩因为喜欢“国学”,被豫章书院关于“国学教育”的宣传吸引,主动进去,其他人要么是被父母以探亲、旅游的名义骗至豫章,要么是在父母的授意下被学校教官粗暴抓走,甚至铐走。之后像坐牢一样,在肮脏、潮湿的“小黑屋”关一个星期,经历近乎变态的规矩,高强度的体能训练,以及残暴的鞭打。
我接触到的很多家长却把自己的儿女贴上了“问题少年”的标签,一番痛苦的折磨之后,觉得自己无力教养,只能送到特训学校。“我没有犯罪,干嘛像个犯人一样,甚至比犯人还惨。”一个未成年学生曾这样跟我说。
许多学生把心中的怨念指向自己的父母和学校。湖州的一个女孩,从学校“毕业”几年,依不愿意与曾经“背叛自己”的父母交流,也不愿意把曾经的苦楚告诉父母,虽然她尝试过,但父母并不相信。她甚至不敢坐母亲的车出去旅游,怕又被带到了某个奇怪的地方。她开始装得很听话,让母亲以为自己已经完全转变了。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有自杀倾向,今年下半年住院了两个月,依靠药物治疗。
很多学生出来之后,都有过类似的变化,变得敏感、多疑,甚至抑郁。樟树市有个男孩曾两度被豫章书院抓进校门,关了两次小黑屋。这种经历给他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他在出来四五年之后,依然恨自己的母亲,也缺乏安全感。每天睡觉的时候,他都会在枕头底下藏一把水果刀。“如果谁再来抓我,我就动刀子。”他说。 |